不灭

灌浆期少女:

师徒/梗:一起学京剧那次




聚散离合,轮回不灭。







壹·起







采药修行的时候不要左顾右盼,不然可能会惹来麻烦。




黄其淋光着脚挂在秋日冰冷溪水边的石头上,伸手去够古木上的一朵灵芝,却见那棵另一边树枝上挂着个藤木篮子。篮子里是个光屁股的臭小子,不哭不闹,这荒郊野岭,谁把他丢在这里的?


纠结再三,他轻轻把篮子取下来,伸手去拨弄孩子的脸却被捏住了手指,一双眼滴溜溜盯着他,那眼漆黑明亮,登时就把黄其淋钉住了。




如果说花开有声音,那整个世界此刻从秋天进入了春天。




苦修选住的药庐比较破旧,根本不适合养大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这个秋天需要找来更多的柴木,甚至要去山下的那向来交好的猎户家借点羊奶来了。




猎户夫妇问他,“这孩子无父无母,可有名字吗?”


小孩在他背上趴着睡着,黄其淋侧脸看了一眼,眉眼里带上笑,答道,“还未取名。”




妇人说,“还是起一个名字吧,是人总是有姓名的。”


也对,可黄其淋脑子里都是些什么草药的弯弯绕绕,取不出来甚么。




着实也不好定下来,妇人随手从他采药的篮子里捉出两种草来,“这两个是什么?”


黄其淋看了看,“决明子,一支箭。”




“你是药师,那不如就以药取名,叫得也顺口。”




姓依照孩子身上的菩提木挂牌,牌上刻着一个‘敖’字,名定下来也是黄其淋想的,子逸。




“子逸,”他念了两遍,“以后长大,和我学治病医人、悬壶济世怎样?”




整个冬天,小孩都是在他的臂弯里睡着的,可不知道怎么,本来像是雕刻出来的听话奶娃娃,却被越养越有脾气,离远了要闹,不给抱抱要闹,晚上不亲亲更要哭闹,吵得黄其淋一个头两个大。


刚开始小,采药的时候还能背着他,过了两年能走会跑,就有点费劲了。




“敖子逸和你说好,乖乖听话,我出去采药,你可不能跑远,听到没有?”




小团子有时会被送到猎户家和年纪相仿的孩子玩耍,有时只是坐在药庐的门槛边,撑着脸看着黄其淋每日清晨拎着药篮出,日暮才归。


可这样平静的快活日子过得并不长久,作为药帮灭门后最后的一个独苗,黄其淋尽量把自己缩在这座孤山里清修,不招摇不惹事只想靠点草药钱度日,可没曾想依旧会这样,就算逃出师门也会被帝王家权力倾轧所扰。




什么华佗后人,什么芝兰子弟,从一片汪洋血海的灭门惨案中逃出生天,惶惶如丧家之犬,更似谁都不喜的扫把星一个,便只想在这山里孤独终老罢了。




那日,走到山下,猎户夫妇抱着他们年幼的孩子,半跪在他面前,“小其,我们也是无奈啊……他们拿孩子做威胁,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




他只觉得心里发凉,丢下篮子,“子逸呢?”




“今天没下山来,只怕是还在药庐……”




他疯了一样往山上跑,本就体力不好,最近又刚试了两种新药,还不到药庐就已经背后发麻,双腿灌铅似的阵痛。


等跑至药庐前,茅草堆起来的木屋早就淹没在熊熊大火里,另一边,皇家的一樽抬轿正敞帘等着他,那是大好前程,是锦绣玉缎。




“小逸?!敖子逸!”他喊了几声,却见火光冲天里,一双定定望着他的眼睛。




来劝说的人还未开口,见黄其淋似着了魔,像是要冲进去把那孩子抱出来。




人影刚被火海吞没,最后一根房梁塌了。











贰·劫









话表一千八百年前,传言那混世魔王道是烛九阴转世,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砍竹为标削木为刀,带着各路妖王阎罗鬼怪,所经之处炮云四起乾坤动荡,江海翻波鱼蟹惊怕,黑霾大地昏,树折虎狼奔,捣得三界是黄风滚滚紫雾暗腾。混世魔王黑甲绝冠,手抄一杆长枪,划破飒飒寒风阴阴怪雾,踏碎方天戟,碾灭青铜剑,直朝那仙宫杀去。




说来奇怪,仙宫是什么地方?琼香瑞霭、瑶台宝阁,凤鸾玉萼、丹霞珍馐,可真真都入不了他一双眼——谁曾想混世魔王傲战天兵威震鬼神却只是为了一株栽在后院偏偏芝兰中不起眼的菩提树,怪也。




可寻到菩提树又如何?






魔王去了法象,竟化成一个少年模样,少年睁了眼,漫长的黑夜才变成白天,仙宫的花才有机会吞吐生息。


什么天兵天将各路神通,不过都似蝼蚁一般躲在百丈开外,只有那少年着一身麻布衣衫极慢地走向兰庭中央那株静默的菩提,直直跪在树下,不知跪了有多久。




“那后来呢?”




“那魔王生得什么样子?是不是三双眼睛两个鼻子,牙齿有这——么长?”




“未曾,”说书人摇头,“传言是个灵秀少年的模样。”




“……怎么是个少年呢?我娘和我说魔王都有三双眼睛八只手的!”




听说书的小娃娃们听入了迷,把说书人牢牢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闹了起来。




说书人纸扇“啪”地一合,纸扇带起几缕药香。




莫急莫急,待我细细讲与你们听。




“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混世魔王在菩提树下跪了七天七夜一动不动,仙宫就那么沉寂了七天七夜,直到第八天,你们猜怎么着?嘿,愣是被仙宫那些草包天兵莽着胆子押去斩妖台下,捆上降妖柱上喽。”




听到魔王被制住,孩子们不禁欢快地拍起手来,“好诶!打死他!再也不能让他跑了!”




“看客可能觉得怪了,不是说那混世子是烛龙转世有创世之功,怎得又被擒得易如反掌?嗨,这可大有说法了。一说那菩提本是混世魔王的师傅,被派去渡众生苦历一千七百一十七劫,统共转世十二次。可不成想命里一劫最为繁杂难渡,竟是与他的大弟子的孽缘。”




“奇就奇在,混世魔王不知从哪得的消息,在第十一次转世时闯阴曹砸地府,破黄泉断奈桥,硬生生是夺了判官笔,在生死簿上勾去了那菩提子的名字。生死簿载功记过,乃六道轮回之必需,被除了名,那就是被放逐于六道轮回之外,魂魄落入无尽的虚空和寂寞中,直至魂飞魄散!”




说书人讲到这里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孩子们催促,“然后呢?菩提子怎么了?”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好在菩提子乃天道座下诸神合德神元凝成,就在第十一世转世投入轮回无门即将魂飞魄散时,幸得真人所救带回仙宫,可无奈元神已乱,七魄飞散难寻,只留得最后一缕胎光精魂,拟作一株菩提栽在庭中,乃其第十二世。”




“烛龙转世,逆天改命,作乱三界欺天罔上,罪名罄竹难书。任刀砍斧剁、奈何火神雷神真火灼烧雷屑钉打,混世魔王哪里是肉体凡胎,铁丸铜汁悉数捱下也一声不吭!”




“常言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个中深意,只怕也无人能懂。那场动乱到后来……”




一个小姑娘喊着:“大魔王呢?被抓住之后呢?”




“本该废去功德打入地狱道历,受极八寒八热孤独游增之苦;然念其创世有功,于是挖去双眼、堕入人道轮回,受八苦折磨直至今日。”




“最后大魔王死了吗?然后是不是死了?”有的孩子听说书已经听得犯困了,急急想找到个结果。




“然后就没有然后啦,话本故事嘛,总要留点悬念吧?”说书人把扇子合拢,揣进胸口的布口袋里,“你们曾听过你们教书先生说过这八苦是什么吗?”




说书摊前的小孩子们并没听先生讲过,黄其淋正准备开口,却有几个妇人挤进来牵走一个个小童。




“囡囡走了走了,书温完了吗?听这破说书的讲那没头没脑的故事作甚么……”


言罢从兜里摸出几枚沾满油花的铜币丢在桌上,黄其淋赶忙赔笑谢过,起身掸掸灰,开始收拾说书的那些行当。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






他摇摇头,嘴角一抹笑显得有些苦涩。


这些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叁·缘









又是哪一世,他明白了帝师不好当。


给小皇帝寻老师时,黄其淋还未临弱冠,如此小小年纪作伴读还说得过去、被聘为帝师乃闻所未闻,可无奈当时小皇帝非他不认。


敖子逸对他又极其依赖信任,四海皆传这哪里是敖氏的天下,只怕迟早有一天要成为黄家的喽。






“先生,你可曾有过什么乳名?”




登基不久的小皇帝问,手里端着狼毫许久,却只是盯着他,写不出几个端正的字。


“回皇上,乳名‘其二’,未入世时按师兄弟大小排第二取的。”




他垂首在一旁,本顺着眉眼,却被眼前人扳直了目光,“别叫我皇上了,你可是我的师傅,先生还是叫我的字吧,‘子逸’。”


他犹豫,“臣谢过皇上,但只怕这……不合规矩。”








小皇帝停下笔,从胸前掏出一块木牌,却又塞了回去,语气少见地老成,隐隐带着些生气,“这是我小时候你给我取的,不记得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黄其淋觉得自己年龄也不大,按理说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能记住,也算是一等一的记性,可有时敖子逸问的问题着实奇怪,都是些关于以前的事情,而自己又真的不记得自己曾给他取过这个名。




“恕臣愚钝,可能时隔太久,还请陛下恕罪。”




一向话多胡闹、向他撒泼耍赖的小皇帝收回目光,不语,紧捏笔杆写了端端的一个字,“其”。


“你可知道,决明子和一支箭的药效吗?”小皇帝问。








黄其淋不知他此问出自何故,微微屈身道,“臣虽是医馆出身,但这么多年,早已对药理十分生疏。”


小皇帝眼里流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复杂情绪,黄其淋一瞬间觉得这个悲伤的眼神在哪里见过。








“如果想知道的话,臣可以去问问太医院——”


“行了!”小皇帝打断他,“你可以下去了,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慢慢地,黄其淋可以教他的东西越来越少,但是不少国家要是敖子逸却仍以他的看法为第一决断。


过于任性。






接踵而来的是纳妃的问题,让黄其淋愁破头,近来的咳嗽愈发严重。虽说帝王后宫所见角色让人难以下手,可依随年龄增长这个问题迟迟悬而未决,国师的压力也很大。




原来谈这个问题敖子逸会很委屈,还会生气,耍小性子的模样和普通人家孩子没什么两样,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只是沉默,用些别的理由搪塞过去。之前觉得他还是孩子,然而愈演愈烈的喜怒无常和外面流传的风言风语逐渐让黄其淋感到吃力。






黄其淋轻咳两声,好言劝他,语气就像儿时和他聊天,“小逸,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要考虑一下以后的未来——”


“我想要你。”




二人没有在御书房,而是在黄其淋更偏爱的宫中一隅偏僻的藏书阁。


阁内突然沉寂下来,他许久过后开口,“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我和先生你,就只能是现在这样的关系吗?”




黄其淋脸色苍白,道,“所谓君君臣臣——”






敖子逸打断他,“我说我,作为我自己,想要的是你。不是什么江山,这些什么都不是……这样,不可以吗?”








果然,黄其淋听到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不仅仅是空穴来风,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逼迫至如此境地。






外面传言,帝师以色侍君试图掌握朝堂江山;又传帝师会巫术,是南蛮林子里派来的细作;甚至还传那帝师是活了几千年不老不死的妖精,专为祸害人间。




“归于江湖,便为江湖,”先生垂目说,“近来臣时常感觉身体抱恙,只愿离了这高庙堂去过种瓜种豆粗茶淡饭的布衣生活,不知陛下是否愿意了臣这一桩心愿?”


此话一出,彻底寒了小皇帝的心。








所以是黄其淋和他说,我已没什么可以成为你师傅的可取之处,而立之年就提出的所谓‘解冠致仕’,不过是‘放我走吧’。






龙怒之下,整个朝堂之上都在讨论局势的一夜倾覆。


朱笔一挥免了黄其淋的官并罚扣除一年俸禄;帝师返乡本该是八抬大轿荣归故里,黄其淋自己却要翻过那重山迷障回到山城小县,身边仅有两个仆从。








后来书上只曾记,这位传奇帝师的最终命运竟是在回乡路上染了旧疾,病情来势凶猛、古城的地界都没进就丧了命,就连小皇帝安排暗中跟随其始终的影卫也来不及作反应,就收到仆从一人递来的一封短笺。










小逸:




                   若还愿认我一声先生,在我死后把骨灰撒入东海。




                   从此天下为我,愿你为一世明君。




                   安康!




其二















肆·破







又一世。


自古从未听过将军向戏子学唱戏的——若还是那男戏子,不唱武生偏爱唱旦角儿,尤其脂粉气,是最最被人瞧不起的。






不过黄其淋是不在意,按他们那些说法,自己有那整个城里最大的后台撑着腰,将军只点他一人的茶局,他的戏场最上好的那个位置永远属于那将军。


他人指点,道虽龙阳之癖多为常见,没想到这敖大将军也是不正经,是否听说过玩物丧志?一看就是那名角儿缠人功夫了得,听闻他那屋子里天天冒着药香,不知给人灌什么迷魂汤儿了!










“你以后也别说和我学唱戏了,那把嗓子,我可丢不起这人,”黄其淋拿把扇轻扇着煨炉,嘴上埋怨,“来来递给我二两石楠叶,黄色皮纸包着的是前几日露水刚下的。”








将军刚从外面回来,连忙递给他,道,“我有认真练的,不过是真的天赋差了些……就是个爱好嘛。”


“爱好怎么了,你看我对这药理也是爱好,也没少花心思。天赋差就要勤加练习,心要诚范儿要正,就跟这熬药是一样,不用心是做不出来的。”








“你这样的话,每一世都在说。”将军卸甲,嘴里喃喃。


那边药炉跳了一下,叮铛一声,这句话黄其淋也没听见。黄其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第一次见面起,两人就投缘。








他会和敖子逸说很多,和他讲过自己的离奇身世,和他讲过自己的诡怪梦境,关上门来,面对这颗赤诚之心仿佛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敖子逸,你是将军,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








“人命真的很贱吗?如浮萍,如蝼蚁?我做了一个梦,居然梦见我是一棵树。”






将军愣住了,戏子继续说,“树能有什么所欲所求,反而觉得自在些,人的追求太多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也许还有可歌可泣的爱情……可生而为人,怎能没有执念?怎么能没有挂碍?怎么能完全失去了飞蛾扑火的热情?”








敖子逸想说话,可黄其淋突然笑了,拍了一下比自己还小的这位大将军的脑袋,“嗨,我随便说说,不要放在心上,我还是比较喜欢唱戏,有趣。”











伍·悟







化为菩提有了过往所有的记忆,他回想起来不知道前几世是怎么,只觉得苦。


烛九阴乃创世神,又有何可渡?作为师傅却让那人受尽红尘倥偬,一双明净无尘双眸变得痛苦,甚至搅得天翻地覆。


黄其淋不懂。






这最后一世终于寻得了一方清净,或是那顽劣的徒弟为他积的唯一一份功德吧。直到那日天地昏冥暮色沉,那个人陌生而又熟悉,跪在兰庭中央。


他终于知道那个‘敖’根本不是什么东海龙王的姓氏,而是遨游的遨,就像眼前这个混世魔王才是敖子逸真正的样子。










原来原来,一切的因果缘由都被搞错。


自始至终都不是他渡敖子逸,是敖子逸在渡他。













陆·空





这话本的判词可能是:




“本为菩提子,历十二轮回,本贯通尘世身归本,只待荣迁仙箓名,竟不知怎生情从旁起,自此天道沦入人世间。”













柒·不灭







说书人收拾好细软,草草打包了摊子,没有目标地在街上游荡,却突然察觉有人跟着自己。


他停住脚步回头,是一双如明镜般的眼睛,却直愣愣地无神,原来是个瞎子。




“先生,能教教我说书吗?”少年目不可见,却像知道他在哪,问,“熬药也行,我虽看不见,鼻子可是很好使的,还认得决明子和一支箭。”












黄其淋笑了笑,答道,“拜师可以,先跪下吧。”














生生死死,轮回不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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